你可以的

看著她從茶水間遠遠走來,手裡端著一杯水,很難想像幾個月前的她,曾在病室掀起一場不小的風暴。如今臉上浮著淺淺的酒窩,笑容裡帶著年輕女孩的靦腆;但她的穿著,又十足像個帥氣不羈的大男孩。即使化療帶來諸多不適,她總說:「在症狀緩解的空檔,要做一點屬於自己的事,不能讓疾病吞噬全部的生活。」這句話成了她的座右銘。

 

她叫「亦成」,連名字都帶著中性氣質。她曾這樣介紹自己:「亦成,白話就是『也是可以啦』。」當年父親期待是個男孩,結果生出女孩,難掩失落;但捨不得母親難過,只好安慰著說:「女孩也可以啦!」於是,她的名字就這樣誕生。

 

她笑著說,其實很喜歡這名字,尤其那個「成」字,像她在運動場上面對一次次挑戰時,總提醒自己──妳是可以的。

 

我會認識亦成,是因為她罹癌後第一次住院,就讓照護團隊傷透腦筋。排好的檢查不肯配合;面對醫護人員執行醫療,她像督導般地要求每個動作到位,包括抽血、打針、病室的環境安寧,甚至連發藥時藥杯該放哪裡,都得聽她指示。主治醫師也曾被她白眼,只能無奈搖頭。更多時候,她乾脆把頭縮進棉被裡,不讓任何人靠近──像是一隻全身長滿刺的刺蝟,也像是一個受到驚嚇、無處可逃的孩子。

 

會診社工師的原因是:醫病關係緊張。
我看著她,問:「這幾天很不好受吧?」
她的眼神裡有挫折、有委屈,但也藏著不願示弱的倔強。從她帶著氧氣面罩、費力的呼吸裡,我看見她的艱難;從她的沉默裡,我感受到她極度不願承認的脆弱。

 

我直接切入主題:「很多人以為生病就是吃藥、打針、忍受不舒服。但其實最難的,是學著怎麼當一個病人。」

 

她喘著說:「大家一定覺得我很難搞吧。」

 

「與其說難搞,不如說大家困惑、也擔心妳。其實當病人,是需要學習的。」
我緩緩地說:「醫療體系很複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業和位置。他們知道妳不舒服,但未必懂妳的生氣。妳不是壞脾氣,只是不甘心成為病人。可是啊……妳是妳自己的專家。妳最清楚怎麼讓別人懂妳、怎麼說,別人才會聽見。」

 

我們的對話就這樣展開。她從小就是體育班學生,一路接受嚴格訓練,練就獨立、不麻煩別人的個性;運動場上的屢敗屢戰,更養成了她那股不服輸的傲氣。談著談著,我彷彿看見她在病室裡那些情緒與反應背後的源頭。

 

接著我問:「是不是很生氣?為什麼生病的是『我』?覺得老天不公平?」
她沒有否認,只是沉默地看著我。
我繼續說:「醫療團隊真的很無辜。他們懂妳的不適,但不一定理解妳的失落與憤怒。所以,當病人需要學習──學著跟不同的醫療專業溝通,用他們能明白的方式,讓他們一起幫妳。」

 

過了幾天,團隊回饋:她的態度有了明顯轉變。
我再度探訪她,問她是怎麼辦到的?
她笑說:「我把這裡當運動場。這是我的主場。妳跟我說的話,就像教練教我們戰略,得立刻修正,才能得分。我相信我可以的,就像我的名字──亦成。一定要成。

 

今日,她端著水走向我,我笑著說:「看起來狀況不錯喔。」
她簡潔地說:「昨天化療,吃了東西,有吐,但還好。」依舊是她那種明快的語氣。

 

陪她走回病房時,我看到床頭放著朋友送的小熊。她拿起來抱著、輕輕撫摸,然後對著小熊說:
「加油,你可以的。」
那一瞬間,我知道──
她其實是在對自己說。
而我也相信:
她真的可以的。

 

 

文:蔡惠芳社工師/諮商心理師
文章更新日期 : 2025/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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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的

作者:蔡惠芳 社工師/諮商心理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