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李大哥站在台上,毫不遮掩地在病友支持團體裡現身說法。他儼然是小芸社工師這幾年來病友團體裡的台柱,陪著許多病友走出面對癌症治療的恐懼。
「當發現罹癌時,癌細胞已經擴散到骨頭,我當時一度拒絕治療。當年我因為酒駕車禍,導致對方喪生,對於毀掉一個幸福的家庭,我有著深深的愧疚自責;一度以為身體的不適是老天給的懲罰,也一度想放棄治療。直到聽到一句話,打醒了我……」李大哥娓娓道來。
「這是老天給我的懲罰!」
李大哥堅持不接受癌症治療,任憑親友輪番苦勸,他就是不為所動。要不是疼痛的症狀已經影響到他的工作,他根本不想再踏進醫院。
「這床病人請社工來看一下,明明還有治療的機會,卻不想治療,請社工來瞭解看看是不是有什麼問題需要協助的。」主治醫師在查房時,對於李大哥堅決不接受積極治療感到納悶。
「妳不用白費唇舌,反正我都簽好了DNR,不會為難你們的……」李大哥跟前來訪視的小芸,用一種決斷的態度表達他的意見。與其說是明白地表示他的末期醫療意願,倒不如說他在傳遞一種拒絕的訊息——拒絕被關心,也拒絕給出機會。
「我不是醫師,沒有要跟您談治療的事啦!」小芸當時是新手社工師,在和個案會談時,與其說要把學校教的會談技巧用上,倒不如說更是真心地希望個案能不要受困在他們的問題裡。
「不談治療,那妳來幹嘛?!」李大哥還是一副想打發人的語氣。
「是這樣的,其實對癌症病人而言,選擇接受治療有治療的苦,不治療有不治療的苦。只是苦的形式不同,所以對我而言,重點不是要不要治療,重點是我們如何承接選擇後的苦;以及如果可能的話,會不會有更好的方法,可以不要那麼苦。」小芸一口氣像繞口令般地說完了一串可能連她自己都不見得完全理解的話,但這卻是李大哥給她的感覺——她覺得一定有什麼重要的原因,讓李大哥拒絕了可能的治療機會,那應該是一份說不出的苦,也或者只是李大哥對於「治療」的苦的誤解。
「不用再來說那些五四三啦,反正之後如果我身上還有什麼可以用的,我也全部都捐出去!」李大哥除了不治療,還加碼提出要器官捐贈!這讓小芸感到矛盾了。
「您的意思是說:您自己不想活,但希望別人能有機會接受您的器官而活下去?」小芸用反問的方式回應李大哥。雖然對癌症病人而言,無法捐贈器官,但可以在往生後進行眼角膜捐贈,但此時小芸並不想做太多澄清。
小芸的詢問似乎點出了李大哥的心事,只見他皺著眉、閉著眼,緩緩地說:「救一個是一個吧!」這句話彷彿是話中有話……
「大哥,你有心事喔!」小芸大膽地試著追問,「如果說出來不會讓你不舒服,我會想多瞭解一下,您對生病這件事,似乎有些想法?」小芸鼓勵地期待大哥能說出心裡的話,或許,能藉此讓他心裡好過些。
「懲罰!我應得的!他們不放過我!」大哥閉著眼說著,「這也許是最好的方式了。」
「雖然我不清楚過去發生了什麼事,但似乎讓你很難原諒自己。可是,我看到身邊很多關心你的親朋好友,我可以感受到他們對你的關心,甚至心疼你的受苦。」小芸繼續說:「如果我是那個曾經被傷害的人,對我而言,傷害已經造成了,你的受苦並沒有辦法讓結果有什麼改變,與其多一個人受苦,有沒有可能有不同的選擇,就是做些好事,讓遺憾不是最後的結果?而是讓事情走出它的意義?有時候『面對』比『放棄』更難,也更需要勇氣去挑戰!」小芸說完自己都覺得自己好像「師父」。
李大哥沒有接話,病房裡有種空氣凝結的沉重,小芸只好匆匆地說一句:「我改天再來看你。」算是給自己的退場一句尷尬的台詞。「這案子對新手社工真的太難了!」小芸心裡嘀咕著。
走過護理站,聽到護理師在和新入院的家屬說著:「其實生病這事,連醫師也沒法明確地斷言是什麼原因造成的,有時候是環境,也可能和飲食或生活習慣有關,當然有些人也覺得是個性或心情導致,但這些都只是對生病的歸因,你們自己對生病的事是怎麼想的呢?……」小芸心裡則在想,如果李大哥也能明白罹癌不是原罪,也不是懲罰,是不是就能給自己一個接受治療的機會,不被過往糾結地開啟他的第二人生?!
幾天後,主治醫師遇到小芸,微笑著說:「李大哥願意嘗試治療了!」還加了一句:「社工真的很重要!」小芸得到一份肯定,像中樂透似的,心裡想著下午排個時間去病房看看李大哥,還想問問他:「這是怎麼辦到的?」
文:蔡惠芳社工師/諮商心理師
文章更新日期 : 2025/07/02